“誰？”門隨著開開了。一個穿了黑色袈裟的中年的和尚，一只手豎在胸前。

　　“二位居士的興致真好。”我們驚異著在落日孤城里見了這樣的人物，就告訴他我們明天就要離開南京，想用了這匆促的時間看看掃葉樓的意思。

　　我們被導(dǎo)引著從一道孤懸著的樓梯走上去。走近了一間小樓。這時天色已經(jīng)完全昏黑了，樓里邊看不見一點(diǎn)東西。只依稀看見四壁都是白堊了的，還掛著許多木刻的檻聯(lián)。W走近去仔細(xì)看了其中一幅的下款，告訴我這是江亢虎的。我說：“那就不必看了罷。”

　　我們憑了窗檻下望一片迷朦的莫愁湖，和那一片城諜。從和尚的口里，我們聽到了關(guān)于石頭城的許多故事，和勝棋樓也已經(jīng)傾圮了的消息。他的黯淡的聲音，緩慢地述說著一些興亡的史跡。好像聽見了低回地讀著的一首挽歌辭。

　　最后他告訴了我們他的身世，是一個軍人半路出家了的。他訴說著寺里的貧苦，全仗春秋兩季賣茶的收入維持，而現(xiàn)在卻是寒冬，難得看見一次游客。我們捐出了一點(diǎn)錢，他感激的收下了，點(diǎn)上了一個燈碗，引我們到他的禪房里去，在暗黃的浮光里，我們走進(jìn)了一間森寒黑暗的屋子。他從零亂的壁櫥里找出了一冊寄售的談金陵古跡的書相送。還有一幅他自己畫的《蘭草》，并不十分高明。這些我們都已經(jīng)寄給上海的朋友了。

　　從掃葉樓出來，我們坐上原來的車子，回到夫子廟前去。車子沿了石頭城的女墻跑著，很久很久，才看見稀疏的燈光。

　　這正巧是一個三角形，連接了這個城市的三個角落。我們畢竟又從荒涼黑暗里回到響著歌聲弦管的秦淮河畔了。吃飯的地方是一家很大的館子，一間間白漆木隔隔開了的房間里多半空著。我們找了一間坐下來以后，先要了一個火盆來烤手。談著這幾小時的游蹤，那個和尚，翻著他送的那一本書。我想到離滬以前所作的一點(diǎn)小小的工作。搜集了不少材料，寫了個以南唐歷史作背景的戲，困為匆促沒有能上演，這時大概還壓在和平村一間房子里的一堆琴譜下面罷？

　　吃了點(diǎn)黃酒，走到街上時，從雪亮的電燈光下面的地攤買了黃黃的橘子剝了吃。哪里去呢？去聽聽有名的秦淮的清唱罷。走上了一間樓廳，在進(jìn)門的“皇軍”處驗了市民證，坐下來看戲了。清唱的那一種姿勢使我很厭惡，想想這就是秦淮河畔，這些商女和這歌聲。又想起了朋友K在一小張報道商情的報紙上編著的一個副刊。那正是“一二八”以后，上海幾乎是萬籟無聲的了。那一張小報上卻還經(jīng)常的有短短的雜文在發(fā)表。有一次在記載電影女明星“晉京覲見”的消息之后，附了一句“不禁有煙籠寒水月籠沙之感”，被嗅覺靈敏的吧兒聞到，K就被擠下來的事。坐在這懸滿了“玉潤珠圓”之類的錦額，映著雪亮的燈光，充滿了嘈雜刺耳的弦管歌聲的茶樓里，我重復(fù)著唐代詩人同樣的感情。

　　第三天，就要離開這城市了。又是一個嚴(yán)寒的天氣，早晨起來到郵局去發(fā)了一封航空信。看著地圖，穿過許多窄得幾乎容不下一輛人力車的小巷——其中有一條就是烏衣巷——。這里全是一些狹小的房子，貧苦的人家。巷子的盡頭，有一片池塘，旁邊堆著從各處運(yùn)來的垃圾。地圖上卻標(biāo)明著“白鴛洲”，一個雅致的名字。這冬天的早晨，洲邊上結(jié)了不少冰碴，有幾個穿了短短的紅綠棉衣的女孩子，伸著生滿了凍瘡的小手，突了凍紅的小嘴，在唱著一些不成腔調(diào)的京戲。從那些顫抖著的生硬的巧腔，勉強(qiáng)的花哨里，似乎可以聽見師父響亮的皮鞭子的聲音。

　　等到這些女孩子的花腔熟練了，就讓她們走到臺上去，用那一種姿式表演，萬一得到什么人的青睞，成了什么“總統(tǒng)”“親王”，那么她的“師父”或“父親”就可以得到一筆很大的財富，這正是一種頗有希望的“行業(yè)”，多少人都投資進(jìn)去，讓他們的——有許多是買來的——小女兒在這寒冷的早晨到這一灣臭水前面來喊嗓子。

　　這就是秦淮，一個從東晉以來就出名了的出產(chǎn)著美麗歌女的地方。

　　一九四三年十月十二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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