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舊上海
　　蕭乾

　　南京到上海，路途雖不能謂遙遠(yuǎn)，但地面上卻多的是湖沼苑林，其中真是變幻無窮。非要凌空而看，才能觀出其妙處來。湖沼中多精靈，有的忽而由蝌蚪搖身一變而為巨蟒，也有的由巨蟒又縮為蝌蚪。機(jī)緣，本事，和龍王的興致，自然左右著一切。乘在直升飛機(jī)中的塔塔，自離了南京明孝陵，便一面擷取初秋碧空的朵朵云花，一面俯瞰著京滬地面上的蒼生變化。誰知這么一盤旋，竟逍遙了兩個月。國慶那天離開中國首都，到黃浦灘時已是初冬了。

　　塔塔飛到虹橋機(jī)場，乃以煙斗在機(jī)壁上敲出密碼："紅毛來了！"心想，下面電臺一定報以"歡迎速降"四字，升起綠色信號。不料地面航空站長認(rèn)定塔塔是陳納德的飛虎大隊卷土重來，所以回電云："侵我空權(quán)，未便接納。"塔塔與站長往返爭辯，但地面上的華人吃洋虧太多，死也不準(zhǔn)降落。機(jī)場附近住民，甚至祭起笤帚，搟面杖。塔塔一看指針，汽油已快告馨。所幸是垂直升降，就放棄"檢閱儀仗"大典，改在南市降落。由上面看準(zhǔn)一片空地，飛機(jī)閉了氣門，徐徐降下，誰知不偏不倚，恰恰落在住宅區(qū)叢中一灘垃圾上。打開機(jī)門，腳下是一片蔥頭蒜葉，狼藉滿地。塔塔夫婦大吃一驚，趕緊掏出手絹，一手堵了鼻孔，一手提了衣?lián)�，匆匆邁過"衛(wèi)生丘"。

　　穿過一條狹窄無陽光的弄堂（堂里遍是咦咦的蘇灘，雜著麻將聲，忽而丁當(dāng)如雷，忽而刷刷如雨。兩邊墻上地下淌著的凈是黃色人流），便來到大街。人行道上，果然找不到一個攤販，而電桿上貼的是醒目標(biāo)語："整頓市容由大街做起！"或"市容第一，衛(wèi)生第二，民生第三！"

　　塔塔夫婦正在莫明其妙時（心下卻老大不舒服），忽然看見街角有白衣看護(hù)模樣者抱了一筒竹簽。那個男看護(hù)隨端詳著各人抽的簽，隨嚷："出境！""留境！""出境！""留境！"塔塔在人群中望到一個白發(fā)長者，便屈身打了一躬，請問他個究竟。老者說："這是上海市政一個特色，便是用抽簽來解決社會不良現(xiàn)象。二十年前，人力車便這么抽沒有了的。妓女也一抽二抽都從了良。如今這一帶患病的太多了。市政府正用抽簽辦法來減少這種不健康的人口。"塔塔太太聽了不服，說："肺病嘛，是因為營養(yǎng)不足，陽光不夠，哪能用抽簽來治？"那長者捋捋胡子，翻了幾翻白眼，說："人力車夫和妓女還不是因為整個社會營養(yǎng)不足，陽光不夠？然而一抽二抽居然也抽沒了。嘻嘻，這是我們中國的發(fā)明！"

　　塔塔太太還是不服，想要繼續(xù)分辯。但老人早已掉過頭去，很專注地看抽簽去了。另一個路人乃自嘲說："上海是國際觀瞻之地，市府不愿你等洋人對敝國有東亞病夫之感，所以這實在是必行之政！"

　　看過昆明、南京那樣流線型的新中國后的塔塔，自然對老上海大失所望。這時，公母倆沿著阜民路向北走去。先到塔塔夙所喜愛的老城隍廟一游。廟里人山人海，熱鬧不減當(dāng)年，大約逛廟是人之天性，并未被時代所消損。一進(jìn)廟門，正是一場耍猴的。藍(lán)布篷下擠滿了閑人。瘦猴子乖巧地仁立場中心。老板當(dāng)啷一聲鑼，便三跳兩跳，跳到木箱前，掀開箱蓋；抖擻出一襲繡金的衣冠。當(dāng)啷又一聲鑼，猴子披在肩端，便儼然是一員大官了。于是，老板摘下帽子，向觀眾討起錢來。

　　幾家食攤過去，便是一個武術(shù)班，那里正練著"人塔"。三名彪形大漢肩上各立著一人，三人上又立起兩人，兩人上面還站著一個人，腳下顫悠，手卻做出黃天霸的英武姿勢。這時三名彪形大漢之一，嫌肩壓太重太久，想撤出來，那其余八個藝人都一起叫嚷"使不得"。那黃天霸嚷得特別厲害，說："我爬得這么高，都是你們捧起來的啊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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